一方面因为,导演自己这两年,总会有意无意地说,老了,年纪大了。照顾观众那么些年,接下来拍电影,得为自己了。
更重要的,是这个故事,改编自他好友的真实生活经历。
应该说,这个创作出发点,是很私人的。
所以,“老了”背后,是我期望,看到冯小刚拍一部真正的“私人电影”。
表面上,云淡风轻,树荫鸟鸣。
骨子里,是无欲无求,是苦中作乐。
这个“私人”,和有没有戏剧冲突没关系,跟煽不煽情不划等号,至于对比真实经历改编了多少,更不重要。
私人的要义在于:
你一定、一定、一定要做到本真。
带着这个预期看完,我必须得说:
我看不懂《只有芸知道》,更看不懂冯小刚。
很多人吐槽情感缺乏支撑、缺少厚度,爱情表达有些美好到失真。
比如两人定居新西兰,想换个活法,或者说,想去看看鲸鱼,就那么难吗?再比如,45岁过世的女主,妆容扮相,明显是主动选择的美化与年轻化。
也有人反感大段大段的异国美景,毫无波澜的平淡,包括把大量篇幅给了与狗狗的生离死别。
说真的,以上这些逻辑bug也好,文本选择也罢,我都能全盘接纳。
为什么?
因为我的确看到了冯小刚的真诚。
这一次,他就是要展现美好,甚至把这美好无限放大。
就是要拍两个如此笃定地爱在一起的男女,拍一段他心中最完美的爱情。其他的,不重要。
我看不懂的,是他为何没有将这本真,做到从一而终。
后半段,“只有芸知道”的那个谜底揭晓,原来罗芸患有先天性心脏病,医生说她很可能活不过20岁。可她跟着隋东风,幸福地活到了45岁。
这个非常戏剧化的情节一出,我的瞬间观感是崩溃的。
它改变了整部电影的基调。此前一个多小时的平心静气消失了,连带前面那些全盘接纳的东西,也一并变得丑陋起来。
对我来说,这部电影就不再是关于生活了。
其他时候,这么玩戏剧性,都没问题。但这次,真的不行。
看完回来,恰好点开了一篇冯小刚的最新访谈,他说:
在电影开拍时,我跟编剧张翎达成共识,不能刻意地制造戏剧冲突,依照生活该有的样子去写去拍,我是希望还原这么美好的一对儿,一个人离开,路上继续走的人如此伤心。
我不是不知道怎么去做节奏,搞反转,但放在这样的故事里,于心不忍。
Sir电影
他是这么说的,却不是这么做的。
罕见绝症 隐瞒17年,真的不是“生活该有的样子”。
我想不通。
我也依然看不懂,老了的冯小刚,静下来的冯小刚,为何在“私人”和“观众”之间,如此犹疑徘徊,如此取舍不定。
细回想的话,两年前的《芳华》,或许才是冯小刚真正的“私人电影”。
那部电影,应该说,是他拍给自己的。
我喜欢导演勇敢地触碰了“对越自卫反击战”,也喜欢刘峰和何小萍一正一反地呈现了美好的人,是如何在时代洪流中幻灭的。
但冯小刚回望过去的态度,我始终看不懂。
《芳华》中的文工团,既是丑陋的,又是美好的。
它毁掉了刘峰、何小萍,却也在众人唱着《驼铃》的离别中,成为那个被留恋的家。
对自己那段青春,他表露出了厌恶和痛苦,同时,还有向往和怀念。
事物都有两面性,电影当然可以这么表达。
但在“私人电影”中,这样的互斥,就是对作品赤裸裸的伤害。
它让电影变成了四分五裂的碎片,单看,每个碎片都不错,拼在一起,就只透着俩字:
拧巴。
天知道我有多喜欢早期的冯小刚。
刚才说《芳华》是碎片,其实跨世纪那个三部曲,现在想起来,又何尝不是碎片呢。
《甲方乙方》,就是个段子大集合。
一帮年轻人,聚在一起帮人圆梦。
有人想当巴顿,有人想“打死我也不说”,有人想体验下做佣人啥感觉,有人想和阿伊土拉公主共进晚餐…
《不见不散》,也是如此。
我之前想过,为什么那么碎片的电影,会那么好看呢?
后来,我终于想明白了。
举个例子:
都是用中文拿洋人开涮,《只有芸知道》里,黄轩教洋妞,“他妈的,就是谢谢”。
《不见不散》的葛优,教美国警察集体对徐帆喊,“首长好!”
课上完了,葛优说今天就上到这,警察们集体喊,“为人民服务!”
不用我说,高下立判。
为什么差别这么大?
因为20年之后,冯小刚观察这个世界的视角,早已不同:
过去,是年轻的平民视角。嬉笑怒骂,皆成文章;
现在,是中年的中产视角。正襟危坐,偶尔调侃一下,难免漏出几分油腻。就像我们如今再对比《甲方乙方》和《私人订制》:
前者,是富人想试着做一回穷人。
叶京饰演的尤老板,“做梦都想过几天苦日子”。
后者则反了过来,是穷人想试着做一回富人、领导。
宋丹丹饰演的丹姐,想体验大富豪什么感觉。
范伟饰演的司机,想感受领导到底是什么范儿。
电影最后,葛优最后对宋丹丹说:
“咱别羡慕他们,他们(富人)可没您的日子过得省心”。
这话一出口,我就知道:
冯小刚,再也不是过去的那个冯小刚了。
我当然不喜欢冯小刚创作视角的转变。
我当然还知道,人总是在变,尤其是身处近二三十年的中国。
所以,让后来地位不同早期的冯小刚,一直保持在那个吃着卤煮扯闲天儿的状态,本身也是不公平的。
关于这个,这么些年里,也总有人时不时拿出来讨论一番。
有人理智分析,冯小刚说自己不理解“屌丝”,因为他生来有个“贵族心态”。
也有人破口大骂,把冯小刚后期创作视角的转变,视为迎合、讨好,甚至跪舔。
《私人订制》
我曾经,对这些分析、谩骂,也认可过。
这两年,冯小刚本人经历了一些事情,拍了几部给自己的电影,让我渐渐更愿意相信:
他的转变,或许只是想,找到自己。
这么说,好像瞬间鸡汤化了。
但事实上,找到自己,哪儿有那么容易呢?
或者说,冯小刚这十几年的变化,是找到了自己,还是丢失了自己?
上周,他在微博上写道:
“嘻皮笑脸是刀枪不入的铠甲,穿着这身铠甲,可以嘲笑世态,也可以嘲笑自己。
羞于赞美,羞于浪漫,羞于深沉,怕观众起鸡皮疙瘩,怕被臊,我把本性藏起来了。
年过六旬,是时候直面本心了。”
这年过六旬的感悟,我一开始,也依然是看不懂的。
这意味着:
早期那个我最喜欢、也最怀念的冯小刚,是压抑的、收敛的。
甚至,是有点委屈的。
这个结论一出来,与其说不懂,不如说是,不想接受吧。
我总觉得,平民视角的冯小刚,是有那个属于中国人的精气神儿的。
比如我总是记得一个细节,还是《甲方乙方》,电影最后,葛优做好事儿,把新房子借给了妻子癌症的杨立新。
跨年夜,酒过三巡,葛优有点上头,嘴里念叨着:
那房子,咱是说借他们住的吧?
被挤兑半天,到最后一拍大腿:
哥们儿就当是,成全了别人,陶冶了自己。
这是多么生动可爱的中国老百姓形象啊。
后来的冯小刚作品,投资越来越大,类型也越来越丰富,视角也逐渐远离平民。
《非诚勿扰》,或许可以视为他开始“找到自己”的那部作品。
那里的冯小刚,在情真意切地缅怀旧时光。
“羞于浪漫”的他,开始袒露感伤,卸下铠甲。
结尾,和主线故事无关的邬桑开着车唱着歌,忽然就悲从中来,哭出声响。
当时有不少观众,不理解这段放进来是什么意思。
现在想来,似乎才开始明白,冯小刚的用意。
只是,后期的多数冯小刚作品,再也看不到人物身上的精气神儿,也再难去真正触及这个时代的灵魂了。
伴随着寻找自己的过程,冯小刚渐渐以“年轻导演榜样”式的形象,存在于中国电影之中。
他懂观众,更懂平衡。
前期的平民视角没了,好在后期,他还保有发现话题的能力。
《唐山大地震》《一九四二》《我不是潘金莲》,到前年的《芳华》。
每一部都未触及深刻,但每一部,也都有一个足够吸引注意力的话题傍身。
《我不是潘金莲》
兼顾自己、市场和审查,知分寸,求创新,不莽撞,更不盲从。
这样的冯小刚,的确可以算是年轻一代导演的榜样了。
直到这部《只有芸知道》。
当冯小刚失去了早期的平民视角,以及后期的话题武器,且做不到从一而终的本真。
《只有芸知道》,便彻底暴露了他创作上的纠结与笨拙。
这不是心静如水后的升华,更像是一次做自己失败后的露怯。
或许真相就是:
冯小刚找到了自己,而代价是,丢失了作品。
如果他先前的自白是肺腑之言,那么,这个事实的确是令我有点沮丧:
一个创作者,用了十几年找到了自己,但最巅峰的时刻,却永远留在了过去。
《甲方乙方》
作为观众,我当然遗憾。
但对冯小刚本人,或许又应该送上祝福。
他快62岁了,在这个年纪,他脱掉铠甲,摘下面具,直面内心。
作为一个个体,活明白了,活通透了,不重要吗?
当然重要。
未来,我应该会继续看不懂冯小刚。
尤其是想想正躺在库房里待映的《手机2》,那里的冯小刚,又是怎样的呢?
他或许是老了,但离盖棺定论,还早。
我最喜欢的冯小刚作品,不是他的电影,而是很早期的那部电视剧:
《一地鸡毛》。
里面有一幕,我始终记得:
张瞳饰演的老孙,一辈子小科员,委曲求全。
临了出意外,被迫离开单位。他走出这个破旧的苏式办公楼,一步三回头。
此时,笼罩在单位门前的浓雾渐渐散去,大门上的一块牌匾显露出来。上书四个大字:
实事求是。